一直覺得,最早喊出「人定勝天」的地球人,真是樂觀無比,同時傲慢無比。別說地震海嘯這類重大天災,光是史上斑斑成血的人禍,足夠我們輸到肝腦塗地,豬狗不如。要是將我們放逐到歷史上任一起隨意的、無差別的、連罪名都莫須有的集體慘酷中,讓你的夢想願景零落成泥,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你痛快死一死還稱得上相對仁慈的話,你唯一能守護求全的微末勝利,可能是,也只能是小心護持內在的憧憬餘燼,讓靈魂的星星微火不盡然寂滅。想像自己逃不過焚書坑儒,想像流放寧古塔至絕望邊界,想像在集中營活得人不如狗,在日復一日的行屍走肉間空茫消亡,斯時斯境,我們如何再誇誇其談生之灼灼和存在的奧義?
「才能和教養根本救不了我,而是會陷我入罪。」
繼《歷史學家》、《天鵝賊》之後,作家伊麗莎白.柯斯托娃將目光投注在保加利亞的近世滄桑,於是有了她的第三部作品《影子大地》。隨著亞莉珊卓離開蝕刻成長痛及喪兄之慟的美國,遠赴保加利亞任教兼旅遊,卻陰錯陽差的好心辦壞事,誤拿陌生一家子的骨灰盒,遂偕同名喚巴布的憤青(?)計程車司機,想方設法欲將骨灰盒歸還家屬。他們兜兜轉轉,輾轉尋訪城市鄉間及至山城,越是接近骨灰主人「史托楊.拉扎洛夫」的生存軌跡,越能感受到這一切不僅僅是失物歸返,更可能是死亡與政局的雙重威脅。
「在那個時代,每個人都有可能遭到逮捕。」
說亞莉珊卓這趟遠行是療癒之旅也好,說是抱著骨灰罈去黑色旅行也好,展讀之初,好似觀賞一場主角漫無目地的公路電影,就在我幾乎要因為第一部的尋覓迴圈失去耐性時,故事進入第二部的音樂家自述暨親友回溯,完全碾壓我稍早的百無聊賴因子,先前有多想打呵欠,多麼無法代入亞莉珊卓的個性和心境,過後就有多麼想要不平吶喊,難受,壓抑,想哭,又覺得自己吃好睡飽腸肥肚圓,在受苦受迫害的人們之前,沒資格不爭氣流淚。浸淫於大時代之悲慟沉鬱及自由之求不得也,回看家裡自由爆棚任性恣意的小P孩就想給他巴頭。尤以閱讀中途遭小孩呼叫中斷時為甚。像我這樣活在自由民主羽翼下的人老是不思進取,一時半刻的省思過後,明天照樣欲振乏力,身為放任散漫的人,浪費陽光空氣水及土地,我很抱歉。
少年史托揚熱愛小提琴,音樂即其生命,他自奧地利歸國時,滿心以為不久便能回到維也納繼續學習,和妻子維拉結婚前,他提醒她需有陪同他到世界各地巡迴演出且居無定所的心理準備,哪曉得,即使世界大戰無法澆熄他的熱情,亦敵不過隨後數十載的共產體制,維也納、布拉格、威尼斯、韋瓦第、摯愛的妻子、期待的兒子涅文,徒成為他在勞改營裡寤寐以求的魂夢歸處,少年已老,夢想未死,卻益形卑微。處在那個地獄境域,有夢,很美;有夢,也很殘忍。可若什麼希望都不復存在的話,大概也就等同於失去生存意願了。
「人們似乎相信絕望等同極度的痛苦,但並非如此。
是沒錯,絕望的周圍環繞著極度的痛苦,然而,
絕望的核心是寂靜無聲,是一頁空白。」
不過是想要歸還骨灰盒,不過是穿梭在大街小巷找找人,怎麼會愈找愈令人驚惶困惑?懸疑未定的旅途,他們重新定義骨灰主人的生平,更亟欲釐清究竟是哪隻黃雀緊追不捨?為啥?總不會單純為了骨灰?史托楊.拉扎洛夫的痛苦傷亡,不是早隨著骨灰而逝,在保加利亞歷經世紀變革的漫長陣痛後,國家新生和文明再起不是指日可待嗎?在集中營及勞改營這樣的地方,他見過惡魔,也見證天使,此去經年,這蛻變中理應充滿希望的國土依然在善惡間角力,邪惡肆虐,以清廉為名。
《影子大地》自一個美國女孩企圖走出失親之痛啟程,貼近保加利亞人民的近代傷痕,沿途遭遇的風土人文和潛伏危機,不停謳歌這片土地的美與傷,逐漸揭示音樂家史托楊.拉扎洛夫的痛苦、謙牧、悲憫與勇氣。我很想自我欺哄,書名之所以是影子大地 (The Shadow Land),未嘗不可視為有光才有影,有絕望便有希望。無奈的是,身逢其時的史托楊所擁有的光照何其微弱,好似命運就愛玩弄賤踏,以地球人為芻狗似的,哪管人性的光與熱。
在時代的巨鱷下苟延殘喘,尊嚴變得蒼白無力,你不再質問這樣的痛苦有什麼意義,殘存的一絲希望業已扭曲,你再難確定希望是希望本身,抑或是另一場殘酷的誘捕愚弄。
一些既得利益者,可以每日貪,日日貪,進一步貪婪,泯滅人性,還厚著臉皮打著正大旗幟。真正善美的人,卻會因為一點小錯,飽受罪惡感煎熬,懺悔,並且想要成為更好的人。那些活在時代闇影下,隱忍猶原正直的人,比方史托揚,比方小納斯,拚卻一切也想在黑暗絕境裡護持內在的信念。易時易地而處,我們敢於堅守是非善惡的分際嗎?掩卷之餘,沉吟不已。
言而總之,這是部開頭讓我稍感沉悶,後半卻蘊涵善惡之種種情狀,生之悲歡苦甜,令我百感交集,既覺無奈又莫名地感到寛慰熨貼的作品。
書名:影子大地 The Shadow Land
作者:伊麗莎白.柯斯托娃 Elizabeth Kostova
譯者:王心瑩
出版社:大塊
出版日期:2019年1月29日
ISBN:9789862139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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