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夏夜,我跟阿嬤和南鄰幾位伯母們,齊齊在院子裡八尺大木床上乘涼
夜涼如水,沒有人想回到燠熱的屋內
海風將雲吹得老遠,漫天星斗,清晰的銀河像是可以伸手觸及似的
我常聽她們講古,直到夜幕低垂,我沉沉入睡
恍惚中,不知父親還是母親,將我抱回房間
 
老家的三合院,醜醜的,平凡簡單,沒什麼特殊的。
我在這邊前後住過七年,弟弟們不在這兒出生,對這裡也沒什麼眷戀
除了回來看一看阿嬤,除了風,沙,星辰,和點點滴滴的回憶,我又有什麼好回首的呢
 
很多年前,一位同學聊到台北縣某些地方最好少去,那裡是下港人聚集的場所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 ...像是在討論某種不太上得了檯面的昆蟲似的
年少自尊心過盛的我正色說:我出生雲林,恰好是妳所謂的下港人,我們自稱是海口人。
 
打從我祖父那一代,我們家就沒人打漁,也沒幾個人種田了
我們這群海的子女,有人早被巨浪吞噬,有的留在原地打拼
有的齊聚三重埔,有人在松山區,有人在高雄大發利市,有的潦倒了又回到原點
還有更多更多的人,壓根兒不想再回到這個窮鄉僻壤
 
帶了四份水果,打算送給隔壁的幾位伯母。ㄚ蔻伯母說,都走了呀!
阿歲嫂在高雄住院,彭ㄟ被兒子接到台北了
隔壁三合院,十來間廂房,只剩明振一個人住
 
老家也差不多,三十幾年前,老媽初嫁來此地時
三合院裡熱鬧滾滾地住著父親的堂兄弟,有才上國小的,有剛唸國中的
有的專門幫camille推搖籃,有人負責舉我過肩玩
雖然這地方,有老媽苦不堪言的沉重記憶,卻也有我難以計量的童年往事
五歲那年我初離開時,還住著十來個人;而今偌大的地方,只剩四個人
 
十一歲那年搬回來,連同大伯他們一家,院子裡總有幾名孩童玩耍吵鬧著
十二歲,再度離開,這一回,少了老爸一人
 
門楣髹上對聯,也許早預知子孫枝繁葉茂
各自紛飛後,有一天再無人回來貼上春聯
堂上的老祖宗,百無聊賴凝眸遠睇著天光
 
右鄰家屋上的漁網,此去經年,再沒有人需要它
裡頭原本住著一個失智的少女,啊不
如果她還在的話,現在也是歐巴桑了,但她人呢
 
左鄰家屋前的蚵網,不知還有無機會搭上淺海灘的蚵架
他們院子裡,原本養著兩頭水牛,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十幾年前,木麻黃成群結隊抵擋風沙
十幾年後,他們一齊排排站走向枯槁
 
二十年前,三合院裡人聲鼎沸
二十年後,一個影子也無
 
顫危危的屋簷,只消拿幾塊紅磚先鎮著
反正過些年頭,大抵也不會有人住了吧
 
仿佛阿嬤又將曬穀場借給鄰人晒高梁了,庭前又像有著孩童嬉戲追逐似的
定睛一看,日頭亮晃晃,方才分明是幻影
 
老阿嬤依然打著盹,不知是否夢到了新年到來,子孫齊聚一堂的時節
或者更早之前,還沒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那年,兒子衣錦榮歸的光景
 
在這熱天午後,阿嬤,妳嘴角噙著笑,想必是好夢,再多睡會兒吧!
 
回程車上,在軒的yoyo和童謠後,不知是誰竟放置了一片MP3
裡頭有首好久以前的歌,我幾乎忘了它,卻又熟悉極了的歌曲
 
童年的時候 媽媽教我背誦  唐詩三百首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我還不知道 什麼是鄉愁

求學的時候 老師教我背誦  唐詩三百首
渭城朝雨浥清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我卻不知道 什麼是離愁

我經過多少歲月 我踏過多少腳步
我看過多少煙塵 我熬過多少寂寞
只有那唐詩三百首
時時刻刻陪伴我
只有那唐詩三百首
它時時刻刻陪伴我
 
(唐詩三百首/演唱:李佩菁)
 
惟一和歌詞不同的是,前一首是老爸要我背,後一首是我自個兒愛背的
 
軒仍在後座吵著:
YOYO,YOYO,要聽YOYO
 
對不起
媽咪現在無法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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